今年春节,我无意问起母亲学生时代的经历,母亲对近半个世纪前的事情记忆尤深。对比那时的一穷二白,母亲感觉生活在今天的人们无比幸运。
我问母亲那时的农民和现在的农民一样劳碌吗?母亲说那时的农民比现在劳碌多了,我故乡在中部省份,按现在是一年种植两季水稻,但是那时需要种植三季,早春田里的冰水附着在泥巴上如刀锋一样刺骨就开始了第一季的水稻播种。
我问母亲那三季水稻之外的时间呢,例如冬季?母亲说那时没有化肥,到了冬季需要到几近干涸的池塘中挖出池底的淤泥补充到农田中,作为来年水稻生长的养料,如果池底的淤泥挖光了,还会挖家里各房间地面的土方,因为这些泥土也比农田中的更肥沃。农田中因为有各处拉来掩埋的养分,所以来年田里的蚂蝗格外多,个个圆滚滚地吸附在劳作人们的肌肤上。
我问母亲那零碎时间呢?母亲说零碎时间大家也都会带着手工做,例如纳鞋底等。
我问这么苦没有人躺平吗,反正是集体劳动,可以滥竽充数?母亲说干活时有记分员盯着,干的积极的一天记7分或者8分的工分,不积极的记3分4分,工分少了,分的物资就少了,本来正常干活的人都食不果腹,偷懒的人得饿死。经在别处查证,1工分约等于1分钱,不同地区略有差异,那时一根油条在4分钱左右。
父亲在旁边听完插了一句:那时可热闹多了。母亲说:你那时根本就没有干过活,哪里能理解?在其它场合我了解过,父亲就读高中时刚好经历改革开放,那自然是没有参与集体劳作的了。父亲能免于磨难应该受益于爷爷,那时爷爷是生产队队长。
我问母亲生产队长有啥优待吗?母亲说啥都没有,就是干活干的比别人多,还要带头干、抢着干,爷爷一辈子受了两辈子的苦。赚的工分多了,家里就可以少出一个劳动力了。
我突然能理解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爷爷仍欣于空腹喝下一整海碗猪油的行为了。对于我们来说油腻得不能再油腻的猪油,在那个年代也异常稀缺,虽然新时代物资充沛了,但是最廉价的猪油仍是治愈爷爷年轻时代的不二良方。
儿童时期我和堂弟有轻微口吃,只要口吃被大爷爷(爷爷的哥哥)听到,大爷爷举起拐棍就会打过来,上桌吃饭时晚辈拿筷子的手法不对大爷爷也会拿拐棍打,但爷爷对我们却从没有冷脸过。最早的记忆是小学入学前的一个夜晚,家里桌子上点着蜡烛,爷爷和父亲坐对面看我数数,从1数到100,蜡烛旁边摆着一瓶橘子罐头,那是我能数对的奖励品。
直至我大学时期前,每逢夏夜酷暑难耐,父母都会在楼顶摆竹床纳凉,爷爷则是一个人在楼下院子里摇着蒲扇纳凉。我自己是上下窜动,一会儿到楼顶看看电视,一会儿到院子里听爷爷讲讲故事。
爷爷讲述的故事大部分都是一些奇异偶遇,不乏怪力乱神之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分不清是真有其事,还是爷爷为了吸引我注意力故意把民间传说套用在了他自己身上当亲身经历来讲。除去此类故事,爷爷讲述更多的是《增广贤文》中的内容,爷爷有几本残本,那时的我也不明白这书名的含义,依稀只记得这些书都是纵向排版的,但内容却历历在目,诸如:“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等古训。
那时的我酷爱文字,但是周边书籍匮乏,我经常到隔壁村一个大我一届的哥哥家借读他的藏书,其中对我成长影响最大的是西方名著《爱的教育》,同时影响我的就是爷爷的几本《增广贤文》。父母去年搬到了新家,我一年大概也只能在十一和春节回家两次,但仅仅是这回家的少数几次,我意外次次都见到了这个曾经藏书的哥哥,原来他也恰巧搬进了同一小区同一栋楼同一单元,第一次在电梯中偶遇时相隔将近三十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爱好藏书吗?
除去夏夜的纳凉,我记忆中的爷爷似乎从来没有休息过。后来一次意外异物扎进了爷爷的脚后跟,伤口逐渐形成了一小节拇指大的坑,再也没有愈合过,爷爷从那时起拄起了拐杖,即便于此,他仍旧没有停止劳作。我和爷爷的交集也便多了一项:每天帮爷爷泡脚,给伤口换药,有坏肉时还得处理掉,我时常问爷爷伤口疼不疼,爷爷却总笑着说不疼不疼。
分别的日子终于来临,我大一入学当天和父亲提了满满当当的行李,从家出发前往公交站台等待去客运站的班车,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故乡。家里距离最近的公交站台大约有一公里,爷爷执意要送行,又怕耽误行程,于是一路一瘸一瘸地紧随着。在我坐上班车后,爷爷匆忙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从车窗递给了我,打开后发现是一卷皱皱的纸币,大约一百多元,有零有整。
大学时光是那么快乐而短暂,以至于我逐渐远离了故乡的消息。在大四那年,我等来了爷爷临终的电话,赶回家时,爷爷已经被抬到了客厅草席铺装的地面上,静待离世。在此之前,因为脚底伤口无法愈合,爷爷访遍了周边大小医院,用尽各种民间偏方,都是收效甚微。有医院提出需要手术解决,但是因为风险极大没有医院愿意动刀,最终有家医院愿意动刀一试,没想到从那之后情况急转而下,最终无力回天。
我至今怀念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那时湛蓝的夜空如玻璃般透明,璀璨无比的银河悬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横梗夜空的银河从上半夜的东西走向变换到下半夜的南北走向,从那至今整整二十载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景象。